双星并峙两高峰
朱曹举
古今文艺史上,名家辈出,各领风骚,自是常见。常有好事之人,以南、北两地,名家艺匠三三两两,兼而论之。明清之际,蔚然成风,文人骚客清谈著述中多有论之。有清一代,至民国、当代,南北共论之风,亦不鲜见。
南黄北齐
“南黄北齐”,作为一个约定俗成的画坛名词或概念,其历史并不算久远。对于“南×北齐”,随手翻阅画史画册、报纸杂志,一定会发现有若干个不同的版本以及不变的“北齐”和常变的“南×”。最早在画坛里流行的说法是“南吴北齐”,“南吴”指的是海派著名艺术大师吴昌硕。除“南吴北齐”一说之外,亦有“南张北齐”,“张”则是指“五百年来一大千”的张大千。
至于“南黄北齐”则是较晚的一个版本了,有研究者称,这是近些年南方人为了炒作黄宾虹,才提出了“南黄北齐”的概念。可能性也许有。历史总是相似的,对于画史概念的创造总是有些由头或利益吧。如围绕在董其昌身边的画家本属一个圈子,但也画派林立,有华亭、云间、松江、苏松等等称呼,实乃自立山头,圈钱而已。
诚然如此,但对于黄宾虹和齐白石两位20世纪画坛的巨匠,确有可资共论之处。恰如《南黄北齐:黄宾虹·齐白石书画选》一书中所说,“谓‘南黄北齐之誉必有理,获他人不及之处。略参二者同有三处,其一,虽黄山水、齐花鸟各主,然诗、书、画、印皆长尤精。其二,人书俱老,得大美。师古人、师造化于晚年得法,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格局。其三,将写意发挥到至高境界,具民族性。”
生卒年份相差无几共享高寿的齐黄二人,同生长于一个时代,都在中国画的造诣上达到一定的高峰,属于各领风骚数百年的人物。尽管艺术题材不同,他们都通过自身的刻苦努力,博众家之长,以毕生之精力摹山状水,勾花敷色,精研画艺,都用不同的艺术方法,塑造了各自的艺术个性,创立了独特的绘画艺术风格。这或许就是“南黄北齐”能够并立的原因吧。
齐黄体异
20世纪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100年。这100年的中国度过了社会转型,饱受了外患内乱,经历了新式的文化运动和革命,也遇到了强劲的西风冲击。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黄宾虹和齐白石在传统的笔墨中摸索前行,都很少借鉴外来绘画,都从传统自身和时代感应中推动了中国画的发展;他们还都创造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将自己的艺术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的艺术都达到了个人素质、学养与传统文化的高度和谐的结合,在相当程度上集水墨画艺术之大成,对明清水墨画作了总结性的继承。
精于诗、书、画、印的两位艺术大师,在各方面都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成就,但对艺术史的发展、影响最深远的方面,依然是各擅其能。齐白石的绘画以花鸟、草虫为大宗,在工笔和写意两种画风上,都造诣颇深。在中国画史上,齐白石影响最大的无疑当属他的花鸟、草虫类作品;在数量上,齐白石的花鸟草虫类作品也多于写意人物画与山水画。虽然后者在艺术上的成就毫不逊色,并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面貌,但其最大的艺术成就,仍然是他的花鸟画。黄宾虹是专攻山水的传统绘画大师。虽然花鸟画作品亦烂漫自然,笔笔如书法写出,亦有论者说,宾虹花鸟画被山水画掩其画名,世人皆知先生以山水行世,殊不知花鸟画亦佳。但是,黄宾虹一生用功最勤、着力最多、艺术成就最高的还是他的山水画。
在山水画上,齐白石和黄宾虹既有诸多相似性又在风格面貌上表现出了巨大的差异性。齐、黄二人皆是游历祖国河山,心识目记,摹写勾画,以真实山水为原型构建符合自己审美意境的笔底山水。如若以一语概齐、黄山水面貌,可谓“齐白石删繁就简造奇境;黄宾虹繁荫华滋墨中寻”。
齐白石的五出五归对他山水画的题材内容、视野都有着巨大影响,甚至改变了他的山水画画风。老人曾说:“我作画,本是画工笔的,到了西安后,渐渐必用大写意笔法。”这就是他在晚年自述中对第一次远游的总结。这种大刀阔斧、删繁就简的大写意笔法,是齐白石山水画最具特色的自家面貌。
如齐白石的《山间小屋》,用笔简率、朴茂,笔法放纵雄健,意境开阔,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这恰是齐家山水的基本面貌。不喜平庸的齐白石,反对死摹古人,强调师法造化,写胸中山水,并将造化之景删却繁琐,精简物象,多勾少皴,简淡敷色,构图的奇崛,造景之鲜活,让他的山水画迥异于时风,与流行的四王画风格格不入。
同样重写生、重游历、重师古、重创新的黄宾虹,则创造了完全迥异的两种面貌。无论是构图还是用笔的,“简与繁”是齐、黄山水最为显著的差异。《江浔台阁石岧峣》是黄宾虹根据写生旧稿忆写数年前游武汉古琴台胜景的一件作品。全幅以水墨为基调,山峦、坡岸墨气浓重,润泽蓊郁,是典型的“黑宾虹”面目。黄宾虹认为,作画在意不在貌,不应重外观之美,而应力求内部充实,追求“内美”。这件作品充分展现了黄宾虹对“内美”的要求,也充分阐述了他对中国画最高境界的体悟。
作为美术史学家,作为在古籍整理出版领域也卓有成就的艺术大师,黄宾虹系统梳理和总结了前人对于笔墨运用的经验,在晚年总结出“五笔七墨”之说——“五笔”为“平、留、圆、重、变”,“七墨”即“浓墨、淡墨、破墨、渍墨、泼墨、焦墨、宿墨”诸法。
不论是白石老人的删繁就简造奇境,还是黄氏山水的繁荫华滋墨中寻,齐黄二人以各自的学养、悟性,融汇传统,熔铸个性,幻化了自家山水面貌。其山水意境皆清远而深邃,去尽斧凿雕琢之迹,这样郁勃的意象和高华的气格,在“齐黄体异”的山水中,依然感受了其作品的强大张力和艺术魅力。
齐金黄玉
黄金作为一种用于储备和投资的特殊货币,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硬通货;而玉作为一种特殊的石头,其美质玉德,需卓眼人识之。梅墨生先生曾以金、玉之别喻“南黄北齐”,精辟之论将齐、黄艺术和市场境遇一语涵盖。他说齐白石就像千淘万沥的真金,雅俗共爱之;而黄宾虹则是柔润清和的美玉,非雅赏之人不能识之。诚然!
齐白石一生福运不断,多得贵人相助,即便在没有红透天下之前,他也能以卖画刻印养育一家老小,这在古今之中国都属罕见。他五出五归中的第一次远游,1902年的10月初出发,至次年6月炎天归来,不足一年时日,齐白石于西安、北京卖画刻印所得润资,竟高达2000多两银子。虽有友人相助,亦见市场之接受程度。青年、中年时期的齐白石,可谓习画、远游、挣钱三不误;时至六旬,已是“海国都知老画家”,国际国内名声鹊起,使得老先生“一身画债终难了,晨起挥毫夜睡迟。”他衰年变法,历经70余岁画艺渐入佳境,至80岁后更是天下闻名。纵观白石老人一生,市场与画艺两不误,名利双收。
而黄宾虹则是知音难觅,和者寡寡,只有傅雷、赖少其等极少数挚友为其扬誉。黄宾虹自己也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曾说,在他死后50年人们才会欣赏他的艺术。可以设想,宾虹老人说此话时,是多么的自信又是多么的孤独。
何以如此?除时也运也之慨叹之外,亦有画风本身的因素。当然这和艺术价值高低、艺术成就无关。有些艺术,可能永远也不能赢得多数人的共鸣与欢迎,它本该寂寞吧。
作为出身于书香世家的黄宾虹,幼年便得到家学、族人和老师多方面学业、艺术熏陶。他能诗文、书法,兼长金石文字、篆刻等艺术,对于画论与画史均有研究,并致力于古籍整理与出版,在多个领域都卓有成就,这与他一生的漫漫时日中,寂寂地求索,深研文化精华密不可分。“伏居燕市将十年,惟于故纸堆中与蠹鱼争生活”,这等虔诚、悟彻画道,使得黄宾虹的山水画几近不食人间烟火。他曲高和寡的艺术品位,是不大能被一般观者所理解和接受的。如若没有相应的传统文化素养和传统绘画的涵育,很难与之交流、对话,冥神共融。
山水画作为文人艺术、精英艺术的代表,它凝结着中国文化深层与高层的精华,在黄宾虹这里得到了完美地诠释。齐白石则不然,他曾说过,取尽人间平常景,舍真作怪此生难。作为农民出身、曾以雕花木匠为业的齐白石,中国民间文化、民艺的特质深植于他的生命中,他的作品不论是花鸟还是山水人物,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和内容。尤其在衰年变法之后,作品题材、设色都更加民间化,喜庆祈福之气使得作品人见人爱。这也许正是黄宾虹艺术“大音希声”,齐白石作品“雅俗共赏”的原因。
时至今日,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与黄宾虹会心通神,领略感悟他山水画之大境呢?但黄宾虹山水对当代山水画的影响不容小觑,更有泛滥之势。多有名家之山水画,徒有宾虹之“黑”,而早已无笔无墨矣。“南黄北齐”能否在价格上并驾,这并不重要,真正有价值的是,当代艺术家如何向“南黄北齐”一样,能够上承千家艺,下启一代风;以自己的学养、悟性,融汇传统,熔铸个性,幻化出个人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