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基和他发明的发冷丸

陈小卡

在国门打开一条细缝的1875年，也就是民国时期，广州河南（珠江以南区域的谓称）一个木船作坊主家庭里诞生了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巨富，用当今的说法叫做“民族资本家”——梁培基。

梁培基本名叫梁斌，所以要改名，是因为这个调皮、个性十足、智商超群的小男孩执意要做一件违背父母意愿的事情，那就是要学习开膛破肚，见刀见血，令民众生畏的恐怖专业：西医。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梁斌的父亲梁奕乾是一个造船匠，也是一个船坊主。二儿子梁斌的出生让他寄予许多梦想。可是这个天资甲秀、精力充沛过人的梁斌，偏偏对造船了无兴趣，既不走传统科举之路，也不愿继承家业。做父亲的失望至极之余，只得把他送到友人开的商店里当学徒，指望着儿子沿着商人的路子往上走，也不失为安身立命之法。但儿子仍对此提不起兴趣，不久辞工回家了。父亲当时傻了眼，恰在这时，父亲一位好友给梁斌出主意，何不到外国教会开办的博济医院学医？早就对西学抱有强烈好奇心的梁斌立刻来神，决心要去试一把。但母亲何氏死活不愿意。她深信当时民间的传说：那些“红毛绿眼鬼”会勾魂摄魄的邪术，惟恐刚满二十岁的宝贝儿子被害，轻则迷失本性，忘了祖宗家人，丢了人伦，重则魂都没了。而且，民间还有口耳秘传，“红毛鬼”还有拿小孩的眼珠子、心、肝做药引；听说还有拿人的尸体解剖，挖心，掏肝，扒肺，剔骨，这些传闻光听了都令人恐怖，还能让儿子到这种地方学习？！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要知道了都会对我们避之不及的。可是梁斌好不容易找对了自己的爱好，父母的反对是改变不了吃了秤砣的心的，难得这位父亲的开明，允许他选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路。见一家之主的丈夫已答应，母亲虽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勉强答允，但有条件：一定要儿子改名叫“培基”，取培本固基之意，警戒别忘了根本，还有以名保身的意思，这样才肯放儿子去“番鬼佬”那里读书。

梁培基终于如愿以偿，进入“番鬼佬”的学校学医了。

1894年，梁斌改名梁培基进入外国教会开办的博济医院附属南华医学堂就读。这所医学堂由美国传教士医学博士嘉约翰于1866年创建于博济医院内，是近代中国第一所西医学府。博济医院前身是美国传教士医师伯驾于1835年在广州新豆栏街建立的一间眼科医院，是中国近代第一间西医院。经过三年学习，梁培基以优异成绩从该校毕业。

毕业后的梁培基在行医之初，因为当时的中国民众不了解西医西药，民间又有一些关于西医的不好传闻，有病都习惯找中医师治疗，找他医病的人很少。他的诊所可谓“拍苍蝇”（门可罗雀）。如此看来以医术谋生济世的前景十分暗淡，但他坚持办诊所行医决不气馁，直到有一次他凭借优良医技治愈一位富家子弟的顽疾后，声名大起，此后上门求医的人才多了起来，可谓踏破门槛。

梁培基所在年代，正值华南地区疟疾连年流行，当地人闻之色变，广东民间称疟疾为“发冷”。思维活泛的梁培基以广东人特有的视野和机敏，运用自身的学识与才能，创制出一种治疗疟疾药物，命名为“梁培基发冷丸”投放市场，并运用广告等现代营销手段推销。

这种药采用中成药丸的剂型，以治疟疾有特效的“硫酸奎宁”为主要原料，再配以中药甘草粉等制成。他在制药上耍了个“心眼”，虽以西药为主，却将外观制成当时国人容易接受的中药丸的模样。这药的疗效显著，很快便畅销华南各地，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药。梁培基将先进的西方医学科学与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医药文化相结合，开中西医药结合先河，没想到从此踏上巨富之路，显现出众的生意头脑，从此多了一重实业家的身份。这倒契合了父亲当年的愿望。

梁培基的生意头脑，表现在他为推销“发冷丸”所作的颇富创意的广告上。那则广告是这样的：第一天，报纸上只刊登“梁培基”三个大字，立即便引起读者的好奇；第二天，在其后多加一个“发”字登出，这时读者议论纷纷：你梁培基“发”了，也不必大卖广告吧，怎么这样搞笑；第三天，续添一个“冷”字，当地人称得了疟疾为“发冷”，戏称自己发冷，令人爆笑的喜剧效果将广告效应推向高潮；第四天，再将“丸”字推出，整条广告完成，并达到轰动性宣传效果。一时间，广州及省港澳乃至华南城镇街头巷尾，人人皆谈“梁培基发冷丸”。

从1902年起，梁培基大力经营制药业。随着生产经营规模的不断扩大，十来年间，梁培基药厂已发展成为广东药业行中公认翘楚，在国内有重要地位，靠其创业发家的发冷丸，更远销美国和南洋等地，年销量最高达一百万瓶。这时的梁培基，已是巨富，但他始终没有扔下医生这行当，坚守治病救人的天职。

梁培基大兴的实业，知名国内外。其中最受时人称道的：一是在环境幽雅的广州二沙岛，仿照日本“旅馆医院”的模式，创办广东首家“旅馆医院”——珠江颐养园留医院，二是开发广东从化温泉。在为开发从化温泉竭力奔走的日子，此时的梁培基虽已上了岁数，但仍活力十足、勤勉过人。他将从化温泉开发成现代疗养院与旅游地，至今规模鼎盛，这种在欧美日本等西方发达国家常见的模式，在当时国内实属罕见。

1907年11月29日，一艘由英国商人经营，往返于广州香港之间的轮船佛山号，发生一宗华人乘客被收票的英属印度警察奴路夏踢死的命案，人证物证俱全，最后却以洋医德温朴的诊断——死者在香港上船时已患症病危为理据，让凶手逍遥法外，由此激起中国人强烈公愤。该年12月15日，广东医、学、商、绅等各界人士、天津卫生局医官暨云南陆军医院总办陈子光、博济医校助理教师梁培基、广州陆军医学堂教务长郑豪、民政部总医官游星伯、山东陆军军医谭斌宜等数十人在广州天平街刘子威牙医馆集会，决定自办医校，挽回医权，维护中华民族的尊严，当即成立光华医社，向各界募捐。梁培基被推举为光华医社董会兼校董会副主席。

光华医社购置广州五仙门关部前麦氏大屋为医校校部，定名为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并于1908年3月1日开课，这是第一所完全由中国人自办，中国人任教，以中文编纂教材，用中文讲课的西医学校。光华医院亦同时开诊。

医校为了让学生了解人体，必须让学生进行人体解剖，但是对于尊崇祖先，有鬼神崇拜信仰的大多数中国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挖祖坟损人尸体更感受辱，解剖先人的尸体更被视作大逆不道，社会反对人体解剖的呼声很高。后来，发生的一件医患纠纷，让梁培基利用来纠正人们的不科学认识，甚至不惜冒坐牢之险。

1934年，有个病人在梁培基创立的颐养园留医时死了，死因不明，尸体无人认领。梁培基从医学研究角度考虑后同意剖尸以查明死因。但后来，病人有个远亲为了敲诈钱财，控告珠江颐养院对病人“戳尸”这项对中国人来说极端侮辱的罪行，把梁培基告上法庭。梁培基想到此次公开审理此案，是一个宣传科学、破除迷信的大好时机。于是在法庭上，梁培基侃侃而谈，大讲中国落后就是因为缺少科学，剖尸是为了发展科学，了解病因，推进医学的进步。这时的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他对长女梁霭怡说：“最好是拉我去坐牢！我出狱时，你一定要组织全市各医学团体拉上横幅，大书‘欢迎为科学坐牢的梁培基出狱！”。一般人都怕惹上官司，身家丰厚的人更怕沾惹官非。梁培基这位巨富却巴不得法庭判决他坐牢，好趁机引起人们对破除迷信愚昧，普及科学知识的注意。不过法庭却始终没有让他称心。他每次出庭，都做好坐牢的准备，盼着入狱，却每次都没有被判坐牢，他总要叹气：“唉！又坐不成牢！”

梁培基性格具有多面性，堪称奇人。作为手握巨资的生意人，有很高社会地位，他与官方及社会各方圆融应对交好，待人世故得体。从梁培基创办医社、医校，可见他是个满怀济世解困、救国救民志向的理想主义者，而非只计较利害得失的生意人。梁培基与孙中山是同学，一生都支持孙中山，在社会交往上也与国民党高层多有来往。在他的二沙岛兴建的珠江颐养园中，国民党上层人物频频出现，更是政治人物避风退隐之地。蒋介石、蒋经国、汪精卫、陈济棠、莫秀英、张之英、香翰屏、李扬敬、白崇禧、李宗仁、陈策、张惠长等，都曾现身该处。但是，梁培基又刻意与当政者保持距离，更不愿当官，亦不加入任何政党。

1911年革命党人发动的广州起义失败，烈士曝尸街头，惨不忍睹，听说要被投进臭岗。潘达微为安葬烈士奔走。梁培基早就认识潘达微，并曾支持他创办《时事画报》。他以广州方便医院值班理事身份，挺身而出，说曝尸街头不合卫生，支持潘达微并与他一道为烈士收葬。当时，革命党发动的广州起义刚被镇压，清政府极力清查追杀革命余党。推翻朝廷，历来就是杀头、灭门、诛族的大罪，一般人唯恐沾边，有点身家的人更是躲还来不及。当时产业巨丰，家大族大的梁培基担着身家性命，为被清政府视作大逆不道的烈士收尸，展现出强烈正义感和中国传统商场中人少见的勇气。以后每年，梁培基都与潘达微同去拜祭先烈，到了1914年，正值起义三周年之际，当时袁世凯当政，龙济光任广东都督，清算革命党人，他们不敢在白天去拜祭，便约同何剑士三人一起，在午夜时分，携酒到埋葬烈士的荒野，痛饮悲歌拜祭。

家产巨丰的梁培基却支持孙中山革命，甚至冒身家性命危险把起义用的枪弹，藏在自己住宅的四楼夹墙处。他跟孙中山是同学，为终生深交。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时，曾请梁培基出任卫生局长，他婉拒了。他说：“我可以请官吃饭，彼此是平等的。但一做官，便有上下级关系，反而不好！”

梁培基有着中国式的圆融通达，且生性幽默，临事从容。一天，被称为“大天二”的当地土匪袁虾九，把梁培基绑了票。要换了别的富翁，会吓得魂飞魄散。梁培基遭绑架后，却从容淡定，跟土匪聊起来，他不无幽默地告诉土匪，自己在家中掌握财政大权，没有他这个当家的亲自点头，没人敢动也动不了他手上的钱，只有放他回去才能交出赎金。土匪慑于梁培基在社会的名望，对他也不敢有所苛待。梁培基在被绑票期间，还为匪徒治病，土匪自然更不为难他，在与他相处中看到他豪风大气、待人诚恳和善、学识渊博，于是对他生出敬意。作为受过西式高等教育、社会地位很高的巨富，与黑道中人照样谈得来。在梁培基家人交了赎金后，土匪把他平安地放了回家，他们还真结下交情。后来袁虾九的一个手下金盆洗手，不再干打家劫舍的营生，还专程到梁培基在二沙岛的豪宅拜访。凭着与包括黑白两道的社会各方均可交往，路路打得通的本领，梁培基在那风云瞬息万变的时代，生意越做越红火，地位屹立不倒。

中日战争爆发，梁培基的事业也毁于一旦。战争到来，他的产业、实体、生意，文化业、慈善业全都付诸东流，战争毁灭了企业，光华医学院及医院被炸成瓦砾。抗战结束后的1947年，梁培基在故乡顺德安然辞世，享年7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