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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婷婷
洛阳民俗博物馆藏匾额林林总总,其中有“耆德杖朝”一匾者,其书法老辣,笔力雄奇,令人赞叹不禁。
为究其详,即于一九八八年版《辞源》查得“杖朝”词条。其注释曰:“《礼·王制》:八十杖于朝。”称古代大臣年老不告退,则赐杖。因以杖朝指年老而继续在朝。至于“耆德”一词则为年老而德行高尚者的美称。如《三国志·魏志·常林传》:“晋宣王以林乡邑耆德,每为之拜”。《书·伊训》:“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后汉书·郭汲传》:“汲前在并州,素结恩德。及后入界,老幼相谐,逢迎道路。所过,问民疾苦,聘求耆德雄俊,设几杖之礼,朝夕与参政事”。《晋书·李重传》:“安南朱冲操尚贞纯,所居成化,诚山椟耆德,足以表世笃俗者也”。元代张嗣初《乡老献贤能书赋》:“审其贤必乡之耆德,纳其献必国之哲王”。
以此融会和理解“耆德杖朝”之匾义,应该是文通字顺而了无疑义。拄着杖的做官老人仍能在朝廷效力,主要是靠德劭和能助朝廷施德与人,而决非一般年老自身有德的做官人都能杖朝,也不是泛泛的杖朝者都有美好的和推恩及人的德行。只有年老好德且能及人者,才能辅佐朝廷施行仁政,治理国家。如此的杖朝者,才能名符其实地当受得起“耆德杖朝”的美誉。是以匾中“耆”字包含有“老”与“爱好”两重意义,此匾且偏重于后义,自当不言而喻。
因此也使我联想起现代绘画艺术大师徐悲鸿在成都“武侯祠”所写的“万古云霄一羽毛”的杜甫诗句来。对于“羽毛”一词,记得((成都武侯祠匾额对联注释》里是这样讲的:“羽毛,比喻人的声望。诸葛亮的名望高入云天,独一无二,万古莫及”。该注释只以“羽毛”使鸟类五彩斑斓而用来比喻人的声望,其释则大失“羽毛”在该诗句中的要旨,不免附会与偏颇,故不敢盲目苟同。然而要正确深入理解杜少陵此一诗句,首先要搞懂“一羽毛”来源于“威风一羽”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再者要理会杜甫本人对诸葛先生由衷地敬佩之情。
《辞源》对“威凤一羽”的注脚是:威凤,古时称瑞鸟。一羽,即略见一斑之意。《梁书·刘儒传附刘遵晋安王与刘孝仪令》:“及弘道下邑,未申善政,而能使民结去思,野多训雉,此亦威风一羽,足以验其五德”。后用以比喻才德高尚之人,正如凭借百鸟之首的凤的绚丽多姿的一片羽毛,就能体现和证实其威仪一般。
杜甫对诸葛亮的雄才大略及其丰功伟绩敬佩之至,这一情感充分表现在其诗作《咏怀古迹五首》之五里:“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诗中将诸葛亮比作历史上贤相功臣,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推崇备至。同时,杜甫本人也常以管仲、乐毅自况而胸怀大志,然缘身处唐纪乱世,致使抱负未逞。始有在其咏诸葛亮壮志未酬诗《蜀相》中所云:“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虽如此也掩饰不住他对诸葛亮的儒将英风的仰慕和惺惺相惜之情。
在此基础之上,“万古云霄一羽毛”便不难理解:诸葛亮虽具有多如凤羽般的谋略和智慧,但其只以光彩明艳的片羽般的才能并加以施展,即能成就“功盖三分国,名高八阵图”的伟业。世人所见及的只是像翱翔于云霄之中的一片羽毛,其绚丽夺目,足可光耀千年万代。可见这“由小见大”才是“万古云霄一羽毛”此一千古名句的深奥内涵之所在。
显见,对字义的阐释,直接关系到对文义内涵的真确理会。《史记·项羽本纪》:(汉围项羽于陔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伉慷,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诗脍炙人口,可谓千古之绝唱。单就对诗中“逝”字之本义,前人虽不乏其释,然大都以本训为注,故不免失之曲解,以致诗句之深层意义未能得以充分体现,也使诗的意境亦大为减色。
古代训诂之书,若《说文解字》、《尔雅》之属皆训:“逝,往也。”是为逝字之本义,亦即常用义。现代诸家若王利器《史记注释》训“逝”为“行,这里指前进。”其他各书对“雕不逝”之“逝”字之注,亦都与上述各家大同而小异,皆训“逝”为“往”一义。清郝懿行《尔雅义疏》云:“逝者,之也,去也。”说明“逝”字除本义之外,尚有“去”这一引申义。即是在现代汉语里,“往”与“去”亦为同义词,可以互训。上例诸家咸以“往”注释《陔下歌》中“逝”字之词义,而不能结合上下文义,斟酌使用“逝”字的另外确切的义项。故不得其本义,从而导致了读者错误的解读。
如用“往”义释诗中之“逝”,那么“时不利兮雅不逝”之“不逝”则为乌骓马“不向前跑”,连贯诗中下句,理当译为:“天时不利啊!连乌骓马都不向前跑了。乌雅不像前跑啊,那我可怎么办呢?”这样只能做出:“时不利”和“骓不逝”乃是造成项羽陔下失败以及之后乌江自刎的主要原因。诚然,如此理解不仅穿凿附会与片面之至,更不能阐明与诠释楚汉战争性质和真正结果。若再以“逝”之“去”义解释诗中二、三句的文义,应该是这样的:“天时不利啊!乌骓马并没有离我而去。乌骓虽未离我而去,而我又能将‘天怎么样呢?”一从此释,就将叱诧风云的项羽的另一面那种呜咽缠绵、自古英雄必非无情者的天性以及“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的无奈宿命浩叹,以及在危难之际,乌雕马与主人不离不弃的忠诚情感,刻画得淋漓尽致,既合情又合理。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符合作者的本义和初衷。
由读匾而随想而漫笔,只是信手写出个人的领会与偶有所得,故不免管窥蠡测之讥。然目之所猎,其中便有学问。但有异议,少不得陈述一二己见,辨析追源,意欲求得真解。即以此读匾有感而引出的这篇小文可见:读匾一如读书,有时会像读书一样地用心思和费功夫。
(责任编辑:马怡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