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国
在母亲珍藏的为数不多的“家宝”中,有一件她最青睐的宠物,那就是与她相伴了六十多年的针栅儿。我懂得母亲的心,深深知道,那针栅儿与母亲相伴所经历的缝缝补补的清贫岁月,那里面装满了她的辛劳、慈爱和对子女的期望。
针栅(zha四声)儿曾是东北农家女随身携带的一种放置缝针的用具,用针栅儿携带缝针不仅安全、方便,而且美观好看。所以,农家女经常像饰物一样将它佩戴在大襟上。
母亲的针栅儿是用做纳底鞋剩下的袼褙边角料做成的,宝葫芦形,外面挂了一层紫色的大绒,母亲说紫色布在东北农村过去“很上讲”(就是“很讲究”的意思),因为“紫”有“多子多福”、“生小子”的意思。针栅儿由外层的“库儿”(鞘)套和里层的“内芯”两部分组成,“内芯”最上端有一线绳从鞘套正中的孔隙穿出,向上拉紧线绳,鞘套便与“内芯”严丝合缝地套合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完美的葫芦形。将大小不一的缝针插别在“内芯”上,做针线活时向下拉出“内芯”部分,可拿取缝针,用完时拉起线绳,缝针便被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鞘套的里面。
母亲说,她们当姑娘的时候,做针线活儿是女人必须具备的一项生活和生存本领。因为那时农村居家过日子,一家老小穿的戴的,根本离不开缝缝补补。因此,女孩子可以不去读书,可以不去下地种田干活,但从小必须学做针线活儿。学会了针线活不仅可以帮大人一把,而且,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能找个好婆家。那时按东北农村的风俗习惯,男方“说(娶)媳妇”,都把做针线活儿的水平作为衡量女方的重要标准。姑娘针线活儿好,人们就会夸赞她“巧”,将来过日子肯定会是一把好手,针线活儿做得差的人们就说她“佐”(拙)。巧的姑娘自然会赢得邻里乡亲的青睐,“媒人”(介绍人)上门提亲的就多,而太“佐”的姑娘则会被人暗地里取笑,落个“笨”的名声,找不到好人家不说,有的甚至还会嫁不出去。
做针线活儿可不像看到的那样轻松简单,一双手必须要会使那股巧劲儿。刚学做针线活儿的人,往往不会用劲儿,使拙劲、笨劲,越是不会做,手上越出汗,捏着细小的针如同握着一个大棒槌,不是扎不进去就是拔不出来,针扎进布里经常发出吱吱的声音,用顶针儿去顶,不是把针弄断,就是把手扎破了。做出的针线活儿往往也是“出脓冒血”、“呲牙瞪眼”。而针线活儿做得好的人,飞针走线,有节奏感,尽现女人的韵味。缝的东西针脚又细又密又均匀,严丝合缝,板板整整。
印象中从我记事儿开始,母亲年复一年好像从来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白天忙着侍弄庄稼,傍晚回家做饭、喂猪。炎热的夏天别人午休了,她却坐在树荫下不停地纳着鞋底;静寂的冬夜一觉醒来,她还在如豆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地为一家老小缝补衣裳,常常要到“三星平西”(约下半夜一点左右)才去休息;顽皮的孩子,蹭破了膝盖、扯掉了扣子,上树爬墙刮坏了衣服、撕开了裤裆,生活中出现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样都需要她一针一线的去缝缝补补,而这时她随身携带的针栅儿总能方便及时地派上用场,解决了很多燃眉之急。
记忆中母亲的手,特别轻盈,特别灵巧,针线活儿也特别好,冬天,屯里左邻右舍的人都愿意拿着针线活儿来我家和母亲围坐在火盆周围一起做活,绣花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我家描红绘绣、“剔鞋样子”,特别是要出门子的大姑娘在做“包包鞋”(准新娘结婚当天带到男方家,并向亲友展示的鞋)时,每当花绣的不好看,纳底鞋底纳不上时,都来找母亲。这时母亲无论多忙都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不厌其烦地给予帮助,有时甚至还要亲自穿针引线指导示范一番。
母亲做针线活儿时的神情安祥而专注,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母亲做针线活儿,两眼总是盯着她手中飞舞的针线,眼光随着她穿梭般的动作而移动,仿佛觉得她不是在缝补,而是抛甩着针线在变着法术,简直使我目不暇接……母亲做针线活儿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总是拿针尖儿在发际间撩蹭几下。孩童时我曾问过母亲,每次母亲总是抬起头目光明朗而慈祥地看看我,笑不作答,末了拍拍我的头说:“快睡吧!儿子”,而后又埋下头接着忙她手中的活计。今天我再问母亲,母亲也只是淡淡地说,有时可能是感觉针尖儿上有汗渍,缝针钝了需要磨磨,有时可能是因为太困太累了,需要用针尖划划头皮提提神吧。那时候的人都那样,时间长了也就成习惯了。
针栅儿陪伴着母亲用辛劳和灵巧的双手弥补了贫穷所带来的遗憾,也将清贫困苦的日子联缀成了温暖的生活。母亲手中的针线,是母亲的爱,是骨肉相连的纽带。母亲把思念、把嘱托、把自己的心,都缝在了孩子的身上,随他牵挂四方。正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