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乃宏
[关键词]《山海经》;雁门;青海;托索河口
[摘要]文章以《山海经》的具体记载为本,结合当代中国地形图,并以鸟类生态学成果为据,考定《山海经·北山经》所载“雁门”非止一处,认为谭其骧先生关于《北山经》地理范围的结论似应予修正。
引言
早在1928年,傅斯年先生已经指出:“现代的历史学研究,已经成了一个各种科学的方法之汇集。地质、地理、考古、生物、气象、天文等学,无一不供给研究历史问题之工具。……若干历史学的问题非有自然科学之资助无从下手,无从解决。”80多年后,傅先生的这一观点似乎并未過时。在诸多尚未解决的历史问题中,《山海经》究竟属于征实或者想象,事关中华文明起源,不容含糊其辞。然而,面对这一问题,当今学界能够提供的似乎依然只有学术史。由于《山海经》内容的原始性,汉代的司马迁已经无法辨别真伪,如果不借助当代自然科学成果,单靠耙梳故纸堆来破解《山海经》,恐怕是难有出路的。
其实,谭其骧先生在《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一文中早就指出:“《五藏山经》是《山海经》全书中最为平实雅正的一部分。……从形式到内容都以叙述各地山川物产为主,……无疑是一部地理书。”笔者以为,谭先生的这一论断应该是开展《山海经》地理研究毋庸置疑的出发点。当然,因时代所限,谭先生的某些具体结论未必正确也是毋庸讳言的。譬如,谭先生以为《山海经》中的雁门山只有位于山西的一座,就是一个可以商榷的观点。笔者以为,如果相信“雁门山”只有山西这一座,对《山海经·北山经》地理的解释就永远无法自圆其说,因为顾了头就顾不了尾。
翻开山西、河北、陕西省的地形图,可以看到,汾河位于吕梁山东侧,渭河位于秦岭北侧,洛河位于黄土高原。据《山海经》,发源于“北次二经”诸山中的河流有多条东流注入汾水,发源于“西山经首经”诸山中的河流有多条北流注入渭水,发源于“西次二经”诸山中的河流有多条或南流注入渭水,或北流注入洛水,故可推断,“北次二经”描述的应该是近南北向的吕梁山及其北延山脉,“西山经首经”描述的应该是秦岭北坡诸山,“西次二经”描述的诸山应该位于秦岭以北、黄河“几”字湾内的黄土高原。至于“北次三经”,由于诸如“太行山”“王屋山”“发鸠山”“燕山”“碣石山”,以及“漳水”“滹沱水”等古山水的名称至今仍在沿用,其所描述的应该就是近南北向的太行山和近东西向的燕山山脉。显而易见,“北次二经”和“北次三经”诸山均在古黄河以北,而“西山经首经”和“西次二经”诸山均在古黄河以西,由此,笔者得出了一个大胆的推论:《五藏山经》的命名似乎是以古黄河为基准的。如果这一推论成立,则“北山经首经”诸山无疑也应该在古黄河以北来寻找。
在《渤泽考》一文中,笔者以当代河源实地考察成果为依据,断“渤泽”为星宿海,断“敦薨之水”为“黄河三源”中的扎曲,故而,“敦薨之水”的源头敦薨山作为“北山经首经”诸山之一,无疑也应位于古黄河以北,这与笔者前述推论基本相符。是巧合,还是《山海经》的记载压根儿就是实录?笔者以为,应该是后者。问题在于,如果敦薨山位于河源,与其紧挨着的雁门也应该离河源不远。这样以来,谭其骧先生关于雁门山位于山西的说法就讲不通了。因此笔者大胆揣测,《山海经》中的“雁门”并非只有山西这一座,而是至少有三处:一在山西,一在青海,另一处或许在辽西。钱穆先生在《先秦诸子系年·自序》中说,做学问当如摆长蛇阵,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因此,即使仅仅为了巩固《渤泽考》一文的结论,这篇《雁门考》也是非作不可的。
本文的研究方法一仍其旧,结合地形图和《山海经》的具体记载,以当代鸟类生态学成果为据,试图说明飞过山西“雁门”的是鸿雁,飞过青海“雁门”的是斑头雁;“青海雁门”的具体位置应该位于扎陵湖与鄂陵湖之北的托索河口。
一、关于山西雁门与鸿雁
《山海经》提及“雁门”者有多处,一在《北次二经》:“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无草木,多金玉。修水出焉,而东流注于雁门。”与之可相互印证的,为《海内北经》的记载:“大泽方百里,群鸟所生及所解。在雁门北。雁门山,雁出其间。在高柳北。高柳在代北。”
关于这一处“雁门山”,史念海先生在《论雁门关》一文中指出:《山海经》所载高柳的雁门山,《水经·澡水注》中曾经有过描述,现在山西阳高县北就是内蒙古丰镇县地,汉时高柳县兼有这两县的部分地区;这两县间有高山,为西洋河发源地,西洋河就是《山海经》所说的雁门水;这座山现在犹高2200米,和其南的管涔、云中、勾注诸山相伯仲;战国和秦汉时所说的雁门,应该在阳高县北西洋河的上源处,和代县的勾注山没有什么关系。对此,靳生禾等在《关于雁门关年龄、遗址的考证和考察》一文中又有所发挥:“修水,似即今黑水河,源出内蒙古丰镇县,东流经阳高、天镇注入洋河。……雁门水,即今洋河,上游有西洋河、南洋河二支,分别源出内蒙古兴和县和山西阳高县;雁门山,为丰镇、阳高间西洋河源头之大山,向为一方巨镇。”笔者以为,《海内北经》中的雁门山“在高柳北。高柳在代北”,应为混入经文的后人注释,并非原文。不过,在新的更为可靠的证据出现之前,关于这一处“雁门山”的位置,史念海先生的说法或可视为定论。至于“雁门”以北“方百里”的大泽,应即位于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凉城县的“岱海”。
按照鸟类生态学研究成果,笔者认为,飞过山西“雁门”的主要是鸿雁,又称大雁。据郝家胜《鹅的部分品种和有关野雁的分子系统学和遗传多样性研究》,中国家鹅的祖先就是鸿雁。鸿雁雄鸟体长90厘米以上,雌鸟稍小,栖息于河川、沼泽地带,夜间觅食,白天在水中游荡。而据张永《安徽升金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8/2009鸿雁越冬生态学初步研究》一文,鸿雁的繁殖地主要在蒙古的西部和中部、中国东北等地,在中国的越冬地主要位于黄海和东海沿岸以及长江流域的若干湖泊。鸿雁的繁殖地主要是草原和森林草原混合区的湿地,如河口三角洲、草原河谷以及咸水或淡水湖泊边缘,越冬地则主要为湖边的沼泽、水稻田和河口以及滩涂。
古人对鸿雁秋寒南迁、春暖北回的习性非常熟悉。《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又,据史超《鸿雁于飞——唐诗中的“雁”》一文统计,唐代曾有435位诗人在近2300首诗中以鸿雁寄托情思,其中李白55首,杜甫71首,白居易75首。而在这近2300首的唐代雁诗中,以“征鸿”为意象者高达1700首。譬如,唐李频《送友人往振武》:“风沙遥见说,道路替君愁。碛夜星垂地,云明火上楼。征鸿辞塞雪,战马识边秋。不共将军语,何因有去留。”诗中的“振武”即唐代的“振武军”,后期治所位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古人认为鸿雁南飞的界限在湖南衡阳,据说南岳衡山的回雁峰即因大雁至此掉頭不再南飞而得名。宋范仲淹有《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羌管悠悠霜满地。”大致而言,鸿雁的秋季迁徙皆自塞北而东南。今山西北境恒山一线位于中原与蒙古高原的接合部,恰处于塞外鸿雁南迁必经之区域。因此,断“古雁门山”在这一区域确实靠谱。
二、关于辽西雁门
《北次三经》再次言及“雁门”:“北百二十里,曰燕山,多婴石。燕水出焉,东流注于河;……又北五百里,日碣石之山,绳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又北水行五百里,至于雁门之山,无草木。”对此,谭其骧先生曾在《碣石考》一文中论定“古碣石山”即今河北昌黎县北的碣石山。笔者则在《碣石新考》一文中,以燕山隆起为支点,论证了古黄河曾沿太行山东麓北流,至燕山南麓遇阻后转向东流,最终在今河北昌黎附近入海。由《北次三经》所载“燕水”“绳水”皆“东流注于河”来看,上述结论无疑是经得住推敲的。问题在于,如果上述结论可从,则由碣石山“北水行五百里”所至之“雁门之山”,势必无法与今山西阳高县境内的“雁门山”重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里又出现了一座“雁门山”。
关于这一处“雁门山”的具体位置,因缺乏其他佐证材料,暂时尚无法定论。大致想来,由碣石山一带“又北水行五百里”,应系沿渤海辽东湾的西岸北行,因此,这一处“雁门山”似应位于今河北秦皇岛与辽宁绥中县之间。今绥中县境内有一座“龙门山”,莫非就是古代的“雁门山”?关于这一点,希望以后可以有新的证据出现,这里似乎尚不宜强作结论。
三、关于青海雁门与斑头雁
《北山经·首经》亦言及“雁门”:“又北三百二十里,日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渤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原。……又北二百里,曰少咸之山,……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前知笔者已考证“泑泽”实即星宿海,故此处之“雁门之水”当在青海境内的河源附近,不可能在山西。笔者以为,学界之所以长期以为《山海经》中的“雁门”只有一处,很可能是因为对雁的种类和习性缺乏足够的了解。
雁形目鸭科雁属的大型鸟类约10种(不含亚种),其中6种的繁殖地在北极苔原一带,1种的繁殖地在北美地区,以欧亚大陆为繁殖地的有3种,分别为灰雁、鸿雁和斑头雁。据次仁多吉等所撰《西藏自治区首次发现灰雁》一文披露,灰雁在青藏高原只是偶尔出现,活动于青藏高原的雁群主要是斑头雁。故而,以下重点说说斑头雁。
斑头雁,又称白头雁,为亚洲特有种,主要分布于青藏高原。斑头雁体形较鸿雁小,雄鸟不超过85厘米,雌鸟不超过75厘米,颈部也较鸿雁短。其头顶为污白色,下有两道黑色带斑。刘冬平在对8只斑头雁进行卫星跟踪后发现,斑头雁在青海湖的停留时间为营巢期的3月底到4月底,孵卵期的5月初到6月中旬,育雏期的6月下旬到8月上旬,迁徙前期的8月中旬到9月初;主要换羽地点为泉湾、尕日拉;换羽结束日期在8月17日到9月19日之间;迁徙前的能量补给地点从北向南分布于青海湖农场到黑马河、都兰县之间;越冬地点包括拉萨河、雅鲁藏布江中游和印度的科希马地区。历史上柴达木盆地和库木库勒盆地应该也是斑头雁的能量补给地点。李若冰在《柴达木手记》中提及,1950年秋天,在柴达木盆地的尕斯库勒湖区仍有雁群飞过。尕斯库勒湖位于柴达木盆地西端,西与库木库勒盆地为邻,阿尔金山在其西北,祁漫塔格山在其西南。需要指出的是,李若冰虽然没有说明他所见大雁的种属,大致想来,似乎也只能是斑头雁。
根据刘冬平的研究成果,斑头雁迁徙途中的重要停歇地包括扎陵湖和鄂陵湖、冬给措纳湖、玛多黄河、雅鲁藏布江等,其中使用率最高的停歇地为青海省玛多县的扎陵湖和鄂陵湖,累计达63天。翻开青海省地形图,在斑头雁“中亚一印度迁徙路线”必经之域的青海湖与唐古拉山口之间连一条直线,立刻就会发现,作为斑头雁迁徙中途停歇地的冬给措纳湖、扎陵湖和鄂陵湖、玛多黄河,或在这一直线南面不远,或就在这一直线上。两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据此看来,斑头雁们的“数学功底”相当不错。因此,青海“雁门”的位置也应该在这一直线附近!
鉴于扎陵湖与鄂陵湖为斑头雁使用率最高的停歇地,笔者以为,位于鄂陵湖北、冬给措纳湖西北的布尔汗布达山与布青山的接合部,应该是青海“雁门”的不二之选!理由如下:
其一,在《渤泽考》一文中,笔者断发源于“敦薨之山”的“敦薨之水”为黄河北源——扎曲,而“又北二百里的少咸之山”,“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由于扎曲位于扎陵湖、鄂陵湖西北,故“少咸之山”亦应位于二湖之北或西北。
其二,在布尔汗布达山与布青山之间确有一条自西向东流的“哈拉郭勒(河)”,其下游即阿拉克湖和乌兰乌苏郭勒(河),乌兰乌苏郭勒最终汇入了自东向西流的托索河。托索河为冬给措纳湖的惟一外流河。
其三,笔者将乌兰乌苏郭勒与托索河汇合之处称作“托索河口”,这一位置恰在青海省都兰县东南部。前知,都兰县亦为斑头雁秋季迁徙之前的重要能量补给处,而由都兰出发,沿托索河谷飞入冬给措纳湖或扎陵湖与鄂陵湖地区,无疑是距离最近的通途。由卫星图像观察,托索河口以下峡谷两侧峭壁如削,视为“雁门”再恰当不过。又,据刘学修《翻越昆仑山的河流——托索河》一文介绍:托索河是一条由东南流向西北的水系,全长330余公里。托索河发源于冬给措纳湖,流经昆仑山峡谷,与香日德河汇合,最后注入了柴达木盆地与霍布逊湖。
综上,笔者以为,“托索河口”所在的昆仑山峡应即青海雁门,至于此处的“雁门之水”,自然非托索河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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