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写诗更是下笔如有神!-卓鑫东风风神
卢炘
传统文人画内敛蕴藉,富有书卷气,耐人寻味。尤其是花鸟画重视作品的寓意,对表达方式十分讲究。潘天寿先生却亮出“一味霸悍”的惊人之语,因为“霸悍”与“蕴藉”从字义上看是相对的,那么推崇文人画的潘天寿先生为何偏要表示出“霸悍之意”,又刻一方“一味霸悍”的图章,钤于自己得意的作品上呢?
想“霸住”不容易
在潘先生的一幅《墨竹》(收录于《潘天寿书画集 下编》)上,他题跋:“野战,须以霸悍之笔出之。”吴茀之先生说:“潘天寿先生作画,特别重气机,讲格调,往往出奇制胜,好野战。”郑板桥对“野战”早就有过这样的注释:“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观潘先生与石涛的墨竹,确实生气盎然,异常强悍,有野性,有生命力,看似上阵野战,颐指气使,无不如意,但依然有章法在其中。
潘先生1961年画的巨幅《长春图》卷(收录于《潘天寿书画集 下编》),自认为是“野战霸悍”之作,故在画面上题写道:“石涛好野战,予亦好野战。野战霸悍,观者无奈霸悍何!”这幅画钤了四方印章,其中有一方是“宠为下”。本人觉得潘先生的“一味霸悍”正合“宠为下”之戒语,好野战,不愿人云亦云,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点和强烈的创新愿望,其大无畏的革新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长春图》卷大气磅礴,铺天盖地的擎天巨松、顽石暗喻长春永驻。为潘天寿刻“一味霸悍”、“强其骨”图章的余任天先生曾经说过:“一味霸悍,我体会是用我自己的笔,画我自己的画。霸悍不是狂妄,是指潘先生作画一味追求雄健有力而言,并不是蛮不讲理的霸道。”
“一味霸悍”其实与潘先生“强其骨”的主张是一致的,连同“不雕”、“知白守黑”、“不入时”等都是他一贯的美学见解。他也将“强其骨”的印章常常盖在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上。20世纪的中国画对于清末文人画摹仿成风、渐趋柔弱萎靡的风气予以纠偏。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四大家”是一脉相承的,而至潘天寿面对西风愈烈,树立民族绘画的自信心则变得更为迫切。与姓名章不同的闲章,常常是画家的座右铭,用以表示喜爱、志向、主张,既丰富画面,也借以不断提醒自己。潘天寿这几方章特别引人注目。
“霸”字可以组合成复合连词:“霸道”通常指不讲道理的人;“霸主”可以是独断独行的主子,也可以是“盟主”,“春秋五霸”就是取的盟主之义。同样,“霸悍”甚至“一味霸悍”也非绝对的贬义之词。
潘先生对学生说过,齐白石的印“凶的”、“厉害的”,并不是说齐白石对人态度很凶,而是说“水平高的”;他也说过“要‘霸住一幅画不容易”,意思并非霸着要这幅画的所有权,而是“画画的时候要控制住一幅画不容易”,这是在谈主次、疏密、虚实、开合、呼应等等构图的问题,不能让一幅画画散了。好的散文要形散意不散,画也是如此,看似随意自在,但笔笔有来路,相互之间关系要交代清楚,要散得开收得拢,起承转合,神清氣爽,甚至于没有笔墨的空白也得有大小、主次、形状的具体要求。
最近潘先生的弟子、82岁的工笔画家杜曼华教授就深有感触地说:“潘先生讲座时说,一幅画最好有一块很大的空白,大空白有大的作用。”杜老师的工笔画从这一启发中受益无穷,虽和别人不一样,却有画得不多、以少胜多之特点。
“大剧本”里有规律
潘先生善画大画,《光华旦旦》、《雨霁》、《铁石帆运图》、《黄山松》、《梅月图》等都是巨帧。他用中国画传统笔墨之精华,加上他创造性运用生拙的指墨画技法,以强悍骨力表现雄强气势,以超凡的造险破险的奇崛构图,形成其独特的大国胸怀,显示出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精神情操,饱含高尚的人格力量。
画之大其实不在于尺幅之大。吴冠中先生在20年前就指出,潘先生的画在于境界之大,他用“高山仰止”给予赞美。潘先生自己也说:“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潘先生许多小幅,甚至册页,清新刚健,依然呈现出一种无欲则刚、强骨静气的气质,颇有境界。
潘先生画面的“霸悍”表现在立意构图上尤为突出,“不论画幅大小,都喜从高处、远处、大处和最新奇处立意,并且贯穿到作画的始终,于雄浑、超脱、厚重、泼辣中复绕一种浓郁的诗意,耐人咀嚼和寻味”(吴茀之语)。以《松鹫图》为例,鹫之威武雄健,居高临下,颇为霸悍;配上青松苍翠,江水潋滟,高远空阔,气势非凡,表现的是“健翮欲翔云汉外,江天晓色艳晴阳”的诗意境界。
在《长春图》卷、《雨霁》与《记写百丈岩古松》等大画之中,都有不同身姿的横亘巨松占据画面的主要部位,自然会很突兀,可谓霸气十足。但画面往往贯穿一支源远流长的白水,又以山花野草极现自然界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而诗意盎然。
构图上的经营,潘先生不但超越前人,亦让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如《铁石帆运图》是两张八尺拼起来的巨幅中堂,从左下山坡起笔,承接一块拳头状的巨石,然后反时针转出一棵擎天大树,最后合于左上角的一横一竖题款,起承转合气势非凡;却在底部添了参差不齐的帆船的数帆之顶,绝巧妙地点明了江流的深阔,反衬了树石之高峻,点明铁石帆运、深山藏富的主题,歌颂了祖国大好河山的壮丽,足见作者惨淡经营之功。
晚年的先生尝试山水与花卉相结合,用山水一角来反映大自然的生态。《小龙湫下一角图》采用大构图、满构图的西式构图方法,十分饱满、紧凑,吴冠中先生说这是用三大块似方非方,基本属方的团块镇住整个画面,把握了饱满的量感美,“这三块之间又互相渗透着多变的小块和野草杂花,而山石、花、叶、大方、小方……它们串联成方方正正的阵势,挤出了长长的泉流的白链似的奔腾的线……获得了泉声最强音的效果。”花草布置得很有层次,上部藤蔓抱石,水边叶茂花艳,一水斜贯流出画外,点线复合组配与水流叮咚作响汇成了交响大合奏。正如吴冠中所说,“这小龙湫下一角,何尝只是一角,这是一个蕴藏着珍贵艺术规律的大剧本啊!”
下笔大胆 收拾细心
另外有一种山水与花卉的结合,潘先生是从写生中悟得的。如《之江一截图》采用鸟瞰角度,近处有四分之三的画面是竹林,远处的之江及远山作为背景,这与传统山水画法也大相径庭,含有创新之意。
潘先生常常大胆地在画心正中布一近似方形的磐石,只勾轮廓线表现石分三面,不作什么传统皴法,仅用大大小小的有节奏的点子统一画面,或布以野草杂花,虽然也霸气十足,但既不闷塞,亦无镜框般的单薄之感。如《记写雁荡山花》、《睡猫图》、《记写少年时故乡山邨中所见》等均是如此。
有时为了突出巨松或者老梅的“霸气”,树身自然是顶天立地毫无疑义;还不够,就冲出画面,甚至老干成S形再折回画里,折回的树干遒劲不屈,又繁花枝头,譬如指墨画《梅月图》便是如此。
《雄视图》则是将近似于三角形的山石倒置,先取其不稳之险境,意在内赋动感。然后栖息两只秃鹫于岩上,顺着秃鹫的视线向左,绘飞流沿纸边垂直而下得其平衡感;又在山石上端右侧,添加竹叶与纸边相连,使山石有个依靠,获视觉平衡,得“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之妙。“险”自然很险,但潘老先生“夺物之精神”,形神皆著我意,他有的是办法,故曰:画绘之事,宇宙在乎手。
潘先生作画“大胆落笔,细心收拾”,吴茀之先生曾经谈到潘先生如何“收拾”:如画上感到极“闷”时,从旁稍加导引,气脉即可疏通,极“黑”时,间施亮色,整幅为之洞然;用墨以白守黑,重视对照。用笔纵以横破,横以纵破,纵横弛骋,不受羁勒,用色则取其意气所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其妙处能得诸牝牡骊黄之外,并善以题字和印章来救危取势。
潘先生时或于常人不敢题处题之,印章有时竟大于题字,均为霸悍险境而力求避熟。种种处理,一言以蔽之,即深得虚实消长之妙。
观当今,画家又有几人可与大颐寿者比得?
(注: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院潘天寿纪念馆原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