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 平淡天真舞文弄墨
王永林
明末清初,在皖南地区出现了一批艺术上主张抒发个性,反对陈陈相因的画家,他们大多是明末遗民,政治上不与清朝统治者合作,重视气节,作品往往感情真挚、强烈,风格独特、新颖。清朝康熙年间的艺术评论家张庚称这个群体为“新安画派”,其后人们多沿用之,遂成定称。“新安画派”是一个较为宽泛的名称,虽然其中有些人之间有师承关系,但主要是以地域、人生信念与画风而定的,因此,成员众多,力量雄厚,在当时是一股强大的艺术潮流,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其时画艺可观者近80人,这其中卓然自成一家者约有20人,先驱为程嘉燧、李永昌、李流芳,画派领袖则是渐江僧;鼎盛时期的主要成员有方式玉、王瘭素、吴山涛、程邃、汪家珍、戴本孝、吴龙、顺田生、程正揆、江注、姚宋、郑旼、祝昌、汪之瑞、孙逸、查士标、梅清、汪洪度、雪庄等;其中弘仁、孙逸、汪之瑞、查士标,又被并称为“海阳四家”。在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所藏清初金陵八家之首龚贤题山水卷中,则有天都(黄山)十子之谓,龚贤所引天都十子是:程嘉燧、李永昌、方式玉、王玄度、僧弘仁、吴山涛、汪之瑞、孙逸、程邃、查士标。这些记述反映了当时画坛对新安诸家的基本认知。
查士标,生于1615年乙卯,卒于1697年丁丑(旧说卒于1698年戊寅),享年八十有三,一生經历过两个“乙卯”年,故其有“后乙卯人”一印,也有学者认为董其昌亦乙卯生人,大查氏一甲子,此印或有崇拜董氏称“后乙卯人”之意。我认为,需要考证的是:此印若是1675年后始用,应属前者两乙卯之意;若是1675年之前即已用之,则当属后者慕董之意;查氏字二瞻,号梅壑、懒老、梅壑散人,邗上旅人等;安徽休宁人,清顺治二年(1645年,时31岁)绩溪丛山关被清军攻破后,遂离故乡,流寓扬州、镇江、南京、杭州等地谋生;其为明末生员,出身于望族,少年才俊藉家学渊源,二十岁便中秀才,因诗文学养名动一方,人称“查文学”,入清后则不应举,专事工研书画;因其家藏丰富,多宋元人书画真迹,故亦精于鉴别,在清初徽人吴其贞所著《书画记》卷二中,就记有已卯(1639年)二月六日他在休宁查士标家中,赏读黄大痴《幽亭图》、倪云林《浴钵昙花图》的经历,查二瞻时年25岁;查氏自己在书画作品的题记中,也多次谈到以家藏为学习启蒙的经历;正因为有这样的家学渊源,查士标其后在他的绘画笔墨与图式之间关系的理论建构上,亦产生了很多不俗的见解,如在为笪重光所作《仿黄公望富春胜览图》(上海博物馆藏)的题跋中,就有一段精彩的论述:“古人论画在笔墨,今人论画在丘壑,然而丘壑易见,笔墨难知。子久千丘万壑不厌其繁,云林一丘一壑不嫌其简,当由笔墨得耳。得笔墨则丘壑见,繁简勿论矣。”在题龚贤《山水册》时亦言:“丘壑求天地所有,笔墨求天地所无。”可以说,像这样的思想火花,在其作中不胜枚举。
查士标是公认的新安画派杰出的代表人物,在当时的画坛就颇受推崇,而且是朝、野两派都服膺其艺,这从笪重光、宋荦、王翠、恽寿平和石涛、龚贤等名家及其诸师友对他的评价上即可见。查氏之画以山水见长,初学倪瓒,用笔不多,惜墨如金,比较荒寒冷逸;后摹董其昌游休宁时出入其家所遗之书画,即由玄宰上溯董巨、二米,并参以黄公望、吴镇的画法,旁受新安诸师友之影响,变为润笔纵横,虽仍笔墨疏简,但格调秀远,简逸融和,直窥元人堂奥;晚年多放逸之笔,虽逸笔草草,却格调超迈。他的书法,楷学倪云林,行草书则多受董其昌之影响,几乎完全规模思翁,达形神皆合之境,宋荦在为查士标《种书堂遗稿》所作的序中,就记载有他去拜访八十岁的查士标时,发生的一件趣事:“临别,袖出董字见赠,遒劲飞舞,意为思翁生平得意之笔,珍为拱壁,久之乃知山人樵本,益惊叹叫绝。”以宋牧仲之眼尚难分牝牡,可见其成就、水平之高,但却为画名所掩,颇惜之;由这件事,让我想起刘九庵先生说过,他有一阶段专门致力于明清人信札的解读与研究,由此解决了不少古人书画代笔与作伪的问题,他曾见查士标信札,是查士标写给友人让帮忙买一些摹字画用的“油素纸”,并叮嘱不要和别人讲,颇有些神秘;“油素纸”是清初人用来覆在原作上摹写古代法书,类唐摹“硬黄纸”的一种纸张材料,由此可以想见,查士标有些可以乱真的“董字”,可能就是用这种材料与方法做的,让鉴藏大家也要“久之”方能看透,有的可能永远也没看透。
在“海阳四家”中,查士标是位高产的书画家,这可能与他流寓他乡,以鬻书画谋取生计有关;就境界而论,弘仁之士气当为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但就技法而言,却可以说要以他为最高,他虽多学倪黄,却能广泛吸收前人各家各派的画法,故变化也最多,所以声望也极高,《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中,甚至有“卷轴家家查二瞻”之语。
首先,我解读一幅与我们芜湖颇有关系的画作,此图藏于上海博物馆,属查士标绘画历程由早期进入中期之初阶段的作品,还明显带有对倪云林的追摹之意,此画名《江干七树图》,纵71.6厘米,横51.9厘米,为纸本墨笔画。图以倪氏一水两岸“三段式”为基本格调,前渚坡丘之上绘高树七棵,参差错落,枝叶疏朗,风姿绰约,有修竹茅亭掩映于其间;远景为荒荒凉凉一片浅丘,后有三五山峦平缓展延;惟中段与倪氏中景不着一笔,以虚为实,权作渺阔平静湖面的处理方式不同,于图中部右侧绘巨石呈壁立千仞之势,似有延展山势于画外之妙想,并于临水近岸处绘丛丛飘蓬之苇草,变荒寒冷寂为冲和淡远,已明显带有查氏自己的气格;而且全图笔墨亦清新俊逸,皴擦恰到好处,较之云林略显繁复,松毛灵动之笔,淹润处已多自出于已意,王石谷曾题记笪重光评二瞻:“梅壑笔墨清新,长于云林清寂一派”,亦时有“变法”,即此意也;查士标在题自己的仿米之作时,也曾言道:“吾山学米,方壶亦学米,然源同而法异。以各具性情,故能专家也。”这应视为是其自出已意的注脚。
其实我认为,笔墨修养的不同,人生修养的不同,必然会是倪云林永远是倪云林,查士标终究是查士标,即使努力靠近,高明的画人还是会在作品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美的符号,这就是由个人修养造就的笔墨特征与图式境趣;只有末流画匠,才会陈陈相因,以一笔一墨之似为炫,以图式酷肖为荣。即便如此,查氏崇倪学倪还是为自己落下了笔墨尚简的“毛病”,连喜爱他画的朋友,读其画有时也会生出意犹未尽之感,笪重光就曾多次请查士标为其作画,但又多次请王石谷在二瞻为其所作山水之上“重加点染”,以壮山色,形成合作;查士标崇元人之萧散以倪黄为极则,偶由香光而上窥二米,故作品用笔偏简,笔墨淡雅疏朗,追求的是一种境趣之美;而王石谷则是由元而上溯五代两宋,并窥唐人造境设色之法,故笔墨厚实分明,可以千笔万笔不见其繁,追求的是一种笔墨之美;我认为,江上先生笪重光虽认同查士标的境趣美,但更喜欢王石谷的笔墨美。
画之左上方自题日:“霜冷芜阴夜欲沉,围炉话久见闲心。江干七树云林句,为尔含毫仔细吟。士标画于鸠兹旅次并题,赠友潢词甥。时已亥腊月之望。”钤:“士标”朱父印,“二瞻”白文印;下方右钤:“海昌钱镜塘藏”,左钤:“镜塘鉴赏”两方鉴藏印。题款之字亦学倪云林,秀逸俊美而无妩媚柔弱之嫌,严整规矩、行气茂密,却不失淡雅自然宽舒之态,与诗的内容、画面的意境融为一体。“已亥”为1659年,查士标时年45岁;作画地点为“鸠兹”,鸠兹乃芜湖之古称也,看来这一年的腊月查士标是有芜湖之游的,我遥想之,不知二瞻此行是否与萧云从(1596-1669年)有过交集,因为此时流寓芜湖的孙逸(1604-1657年)已过世两年了,芜湖在书画上能与之交流者,似只有萧尺木先生了。
我在浙江省博物馆曾欣赏到他的《为季均作山水图》,此图是一幅能充分展现查士标技法水平与绘画风格的佳作。《为季均作山水图》,为纸本墨笔画,纵111厘米,横37.3厘米。图绘溪水远山,参差错落;疏林亭阁,半隐烟云;前景丘坡之上,几株老松杂树,偃仰峥嵘,曲尽其态;中景清涧、溪流,山门、房合掩映于山间,但却杳无人声;远景有青山数重,层峦叠嶂、层次分明,全图意境疏旷荒寒。山石树木用枯笔淡墨勾皴,细笔焦墨点簇,用笔简练清秀,惜墨如金,气韵则冲和淡雅,仿佛使人置身太古。画风近倪云林“景以天真幽淡为宗”之意韵,但更具作者独有的寓繁复于清逸之境的兴味。师古而不泥古,查二瞻之高即在于此,因而在有清一代,其学倪云林簡约、空寂后再加已意的画风,广受文人墨客的欢迎,附庸风雅者就更不在话下,据《扬州府志》引《田居杂记》云:时人以能得到查士标的“寸纸片缣为重”。
此图右上方款署:“百里官河一口移,潆洄不尽画中诗。酒筵易散客愁起,戍鼓频惊舟梦迟。赖有同心忘永夜,浑无逸笔发吟思。昨宵转忆成高会,静听涛声拍岸时。偶过真州,诸公燕好不辍,次夕同申旦兄返棹广陵,舟中秉烛为季均道社兄作画,几至达曙。因念昨游,并就小诗似正,丁未小春二日,弟查士标。”下钤:“二瞻”、“查士标印”两方白文印。丁未为清康熙六年,即1667年,查士标时年52岁,于享寿八十有三的他而言此时可称盛年。画上另钤一方“高阳许氏珍藏图书记”长方朱文鉴藏印。
由这段款题可知,此画是查士标由仪征真州镇访友后,在返回扬州的舟中为友人所作,能“几至达曙”,可见当时他作画的兴致甚高,故所写之图乃胸中故乡之山色,诗乃记游回味之吟思,题款之小楷亦有云林子用笔之趣味。诗、书、画皆达极高水准,可称合作。细读之下,可以看到,其画长于对意境的呈现,怀抱高旷,力追宋元之古逸;所作有宏大之象,有精致之能,有高峻之险,有平滩之静。在构图上,也是匠心独运,以深远的峰峦,奔流的山泉,静谧的溪水,虬健的树木,散落于山间的屋宇、亭阁,巧妙地组成一幅雄奇与秀美共存,伟岸与纤细同辉的图画;表现了文人士夫的山野情趣,在有限的空间里,唤起了观者无限的想象;像他“枯笔淡墨抹层岚”的这类山水,有着“平淡天真亦自奇”的效果。
而我赏读的另一幅查士标《云山梦树图》,则是其暮年之作,是安徽省博物馆收藏的体现他晚年画益超迈的极好读本。此图为纸本墨笔,纵23.5厘米,横27厘米,似为一张失群的册页,虽是不大的小品,却境界开阔,有咫尺千里之势。此图描绘江南新雨之景致,云山雾嶂,浅水欲蒸,林壑若隐,村合迷离,烟树青冥;全图墨色氤氲而气清,元气淋漓而郁勃,看似脱胎于米颠与房山及方壶,然细审之可见,其甚得董其昌秀润高华的墨法之妙,落茄点虱之笔淹润而又绝无漫漶之弊,真正是做到了“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因此,这帧单页给我的两大感触是:一、查二瞻受董思翁调制的“第一口奶”的影响甚深,是贯穿其一生的;二、有清一代直至民初的画坛,最为人们诟病的就是陈陈相因的仿古,而查士标是和弘仁一样,真正做到了“自成一家”学古“仿古皆借境耳”(王原祁语)的画人。
图之右上方题曰:“石田先生题画诗云:‘看云疑是青山动,云白忙时山自闲。我看云山亦忘我,归来洗砚写云山。余为续一绝云:动静无心云出山,山云何处有忙闲。要知心住因无住,忙处看云闲看山。并录似书云侄一笑。时癸酉小春月,七十九翁懒老标纪事。”下钤朱文椭圆印一方:“二瞻”。“癸酉”即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其时查氏已是79岁高龄的老画师了,他以沈石田诗意,董思翁笔墨,纵写米家云山,既是向前贤致敬,亦是在用手中画笔与前贤交流,从其所续之诗可知,此时的他对自己的诗文书画是颇为自得的;其续诗中之典故似出自苏子由题李伯时《墨禅室》之诗:“此心初无住,每与物皆禅。如何一丸墨,舒卷化山川。”(苏辙《栾城集》卷十六《题李公麟山庄图并叙》之二)梅壑之意,香光石田及自己作二米之墨戏即是参墨法之禅也。《云山梦树图》我未见原作,只看印刷品已觉真气弥漫,清逸可人,惟书法已呈老拙之态,不显飘逸之风神,抑或是揭裱时画芯有损,裱工的接笔伤了款字的精神,将来若有机会拜赏原作,我当会有更多会心之处可表。
关于查士标的善鉴,我们从其77岁题弘仁《长松羽士图》(贵州省博物馆藏)诗堂上的一段文字即可知一二,跋语云:“渐江上人画名重一时,于丘壑竹树无不尽善,独人物不多见,此图作长松羽士,神韵悠闲,笔致皎洁,深得李伯时遗意。往曾为余作《系舟图》,一人危坐蓬底,意度潇洒,正与此同。余野人也,固宜赠以野人面目。口口先生深于道者,乃无意而得此蓬瀛之客,岂天之所以赠金门曼倩,柱下老聃乎!辛未夏日,查士标题。”跋前用朱文印“后乙卯人”,后钤白文“士标私印”,朱文“查二瞻”印。查氏一生亦经历过两个“辛未”年,第一个“辛未”是1631年,时年十七岁,第二个“辛未”是1691年,时年七十七岁,因此他题此跋时,距弘仁卒(1664年)已有二十七个年头了。弘仁一生作人物画极少,仅一两幅存世,弘仁故后,世上若出现其人物画,人们必然多不敢确认,查氏此鉴题之所论,给我们提示的不光是告诉我们他与弘仁有过交往与切磋,而是他可以从画之笔墨、气息去考量此画作是否出自弘仁之手,虽只寥寥数语,但传递出的信息量是巨大的,显示出他对弘仁笔墨气息以及取法的把握是精准的,当然,也正因为他与弘仁有过很深的交谊,才有如此的把握。
书画鉴定是一门用比较的方式来考证的学问,对于孤本无标准器可资比较的传世书画作品,其同时代权威的鉴定意见,就成为重要的参考证据。所以,此画上世纪经现代两位鉴定大家重新鉴定时,他们的鉴定意见也都是以查氏之题为基础的,一九六零年七月一日,张珩先生鉴定此画,留下的意见:“真,未裱好,渐江画人物从未见过,查题亦真。”一九九一年五月,徐邦达先生在贵州省博物馆看到这幅画时认为:“题跋为查士标七十七岁时题,人物从未见过,画好,必真无疑,衣纹用笔不够在行,左下‘渊公印,非梅渊公印,定一级。”
我们知道,“天都十子”特别是世称“新安画派”的诸位名家,多为不慕名利之文人与名士,诗画多得新安山水清灵之气息,境趣俱从静悟修养中得来。特别之处是“新安画派”这些产生于明末清初的遗民画家,他们所宗法的是元四家中黄公望、倪云林、吴镇的遗韵;因为站在明朝遗民的立场上,是和生活在元代的宋末遗民有着同样感受的,就如查士标诗句所云“故乡乱后莫言家,南北浮踪度岁华。”“剩水残山似梦中,天涯漂泊一孤蓬。”所以,他们大都以气节为重、寄情于山水,或者称之为以山水为寄,也就是以山水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因此,在他们笔下的山水,与生活于明朝的新安先驱画人还不是完全一样,他们所作都是以墨笔居多,是少有颜色的,是空灵的,是有逸趣的,也是避世的,甚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以,也是脱俗的。可以说,明末清初以弘仁、查士标为首的这些皖南遗民画家,创造了中国画坛的又一个高峰,在中国绘画史上有着崇高的历史地位。因此,在他们洁雅清逸的作品面前,我由衷地为我们的新安前贤而感到骄傲。
(责任编辑:耿坤)